放到科幻电影史,它也是顶级神作

虹膜,2025-12-23 21: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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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12月,《十二猴子》上映。

电影史上数科幻经典,前十是必须有它的。而且它的意义,今天越来越了不起。

《十二猴子》的核心灵感,众所周知是源自克里斯·马克1962年的实验性短片《堤》。


《堤》

如果说《堤》是一首由静止照片构成的、关于记忆与时间的极简主义挽歌,那么《十二猴子》则是一部巴洛克式的、充满混乱与熵增的宏大交响乐。

吉列姆在执导这部影片时,并没有打算一板一眼模仿,他保留了《堤》核心的宿命论闭环结构,也就是一名男子被送回过去,最终发现自己童年目睹的死亡场景,正是成年的自己被杀的瞬间。

然而,吉列姆极大地扩展了这一内核,引入了对精神病院体制的批判、对消费主义的嘲讽,以及对科学伦理的质疑。

作为「巨蟒剧团」的前成员,吉列姆将一种独特的荒诞现实主义带入了《十二猴子》。影片不仅仅是一部科幻惊悚片,更延续了他在《巴西》中建立的复古未来主义美学。


《十二猴子》

在这个世界里,技术不是光洁、高效的,而是嘈杂、肮脏且充满故障的。这种美学选择是为了服务于影片的主题:在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精准的控制是不可能的,人类只能在混乱中苟延残喘。

《十二猴子》在科幻影史上的特殊地位,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对时间旅行逻辑的严密处理。

与《回到未来》或《终结者》这些允许改变历史的「可变时间线」电影不同,本片遵循了更为残酷且哲学化的时间模型。

影片严格遵循俄罗斯物理学家伊戈尔·诺维科夫提出的自洽原则。该原则认为,如果时间旅行是可能的,那么任何时间旅行者回到过去所做的行为,其结果都已经包含在历史之中。


换言之,并不存在「改变过去」的可能性,因为旅行者的干预本身就是导致现有未来形成的一部分原因。

因果闭环体现在詹姆斯·科尔被送回过去的初衷是获取信息,而非改变历史。未来的科学家反复强调:「我们不能改变过去,过去已经发生了。」

科尔在1996年的所有行动,包括在机场试图阻止病毒释放,不仅没有改写历史,反而促成了历史的发生。

他在机场的死亡,成为了童年科尔记忆中的创伤原点,从而驱动了整个循环的开始。


这种设计拒绝了著名的「祖父悖论」,因为在自洽模型中,试图杀死祖父的行为注定会因各种巧合而失败,或者该行为本身就是导致祖父存活的必要条件。

尽管宏观历史看似不可改变,但通过深入分析影片中的细节,可以引入「锯齿状时间线」理论来解释因果关系的细微发散。

这种理论认为,每一次时间旅行都在创造一个新的、极其相似但有微小差异的「平行宇宙片段」。

在最初未被展示的时间线中,科尔从未回到过去,病毒爆发的原因可能完全不同,或者是不可追溯的。

未来的科学家将科尔送回,他的出现改变了因果链条的细节。例如,他在精神病院对杰弗里·苟伊斯提到的「消灭人类」的想法,实际上可能就是杰弗里后来组建「十二猴子军」的灵感来源。换言之,虽然宏观结果病毒爆发没有变,但科尔的介入成为了历史因果的一部分。


每一次科尔回到未来,他都带回了新的信息,例如电话留言、涂鸦位置。这些信息被科学家用于调整下一次发送的时间和地点。这意味着,我们看到的电影情节实际上是经过多次迭代后的最终收敛版本。

在这个版本中,科尔在机场被射杀,童年的自己目睹这一幕,莱利医生认出了童年的科尔并露出了悲伤的微笑。这一刻,所有的因果链条完美咬合。

影片中一个常被观众误解的关键点是科学家的真正目的。他们从未试图阻止病毒爆发,因为根据他们的物理学认知,过去是不可逆的。他们的目标仅仅是获取原始病毒样本。

病毒已经变异,未来的解药对变异后的病毒无效。只有回到1996年获取未变异的原始毒株,科学家才能在2035年开发出疫苗,让人类重返地表。


因此,科尔的任务本质上是一次考古行动,而非救援行动。这种设定加深了影片的悲剧色彩,即便科尔成功了,那50亿人的死亡依然不可避免。

在物理现实不可改变的前提下,吉列姆将「记忆」提升为唯一具有流动性的时间载体。

影片中著名的《迷魂记》观影场景揭示了这一点。

「这就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电影没变,它无法改变。但每次你看它,它似乎都不同了,因为你变了。你看到了不同的东西。」——詹姆斯·科尔。


这段台词不仅是向希区柯克致敬,更是影片的核心哲学宣言。物理时间胶片是固定的,但主观时间观影体验记忆是流动的。科尔对自己童年记忆的理解在不断变化:起初他不知道死者是谁,后来他以为那是别人的死亡,最后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死亡。这种认知的变化,是他在僵死的宿命论宇宙中唯一拥有的「自由」。

《十二猴子》不仅是一部科幻片,更是一部深刻的心理惊悚片。

它通过「疯癫」这一透镜,审视了现代社会的理性边界,并巧妙地植入了古代神话的深层结构。布拉德·皮特饰演的杰弗里·苟伊斯是影片中最具颠覆性的角色。作为一个病毒学家的儿子,他利用精神病人的身份来逃避社会责任,同时也利用这一身份说出了被社会压抑的真理。

杰弗里在精神病院的长篇独白是对资本主义消费逻辑的激烈解构。


「如果你不买东西,你是什么?你是精神病患。」他指出,现代社会将「理性」等同于「生产力」和「消费能力」,任何拒绝参与这一循环的人如精神病人都被系统隔离。

这种观点暗示,所谓的「正常」可能只是适应了一种病态的经济结构。杰弗里并非真正的毁灭者,他只是一个「红鲱鱼」。他组建的「十二猴子军」实际上是一个动物解放组织,其最终行动是将动物园的动物放归城市,并把自己的父亲关进笼子。

这种行为虽然造成了混乱,但与灭绝人类的病毒相比,显得充满了孩童般的恶作剧色彩。吉列姆通过这一角色嘲弄了观众的期待——我们以为疯子会毁灭世界,但实际上毁灭世界的是那个看似平庸、理性的科学家助手彼得斯博士。这就是「平庸之恶」。

女主角凯瑟琳·莱利不仅是科尔的恋人,更是影片哲学主题的承载者。

她在片中举办了一场关于「末日综合征」的讲座,并明确提到了「卡珊德拉情结」。在希腊神话中,卡珊德拉被阿波罗赋予预知能力,但因拒绝阿波罗的求爱而被诅咒无人相信她的预言。


这种「拥有预知能力的无力感」正是科尔和后来的莱利所面临的困境。莱利最初是理性的代表,她试图「治愈」科尔,认为他是妄想症患者。然而,随着证据的积累一战照片、取出的子弹,她逐渐从怀疑者转变为信徒。

影片最精彩的转折在于莱利与科尔的精神状态互换。

在后半段,科尔开始怀疑自己疯了,想要留在「美好的现在」;而莱利却确信末日即将来临,并表现出看似疯狂的行为,如在墙上喷涂标语、试图硬闯机场。

当她终于掌握真理并试图报警时,她被警方和公众视为被绑架后产生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疯女人。这种「清醒者即疯子」的设定,是对掌握真理者在群体盲视中孤独处境的极致描绘。


除了希腊神话,影片中还潜藏着古埃及神话的深层结构,这一点在以往的影评中常被忽视。奥西里斯是死而复生之神,掌管冥界。科尔生活在地下,通过时间旅行「复活」到地表世界。他的命运是注定的死亡与循环,正如奥西里斯的被杀与肢解。他在机场的死亡,也是一种祭祀般的牺牲。伊西斯是奥西里斯的妻子,通过魔法使其复活并搜集其碎片。

莱利在影片中不断搜集科尔存在的证据照片、历史记录,试图拼凑出他的真相。在影片结尾,她认出了童年的科尔并对他微笑,这一行为在精神层面上完成了闭环的衔接,仿佛伊西斯赋予了奥西里斯重生的力量。

在埃及神话中,智慧之神图特常以狒狒的形象出现,负责记录时间和审判。影片中无处不在的猴子符号,既是混乱的象征,也是时间审判的见证者。杰弗里·苟伊斯的「十二猴子军」虽然没有释放病毒,但他们释放了动物,使得动物重新占据了城市,这象征着自然秩序对人类文明审判的开始。

《十二猴子》的核心哲学探讨在于宿命论与自由意志的冲突。影片似乎倾向于一种硬决定论,即未来是固定的,人类无法改变轨迹。科尔的一生是西西弗斯式的。他不断推着石头试图拯救世界上山,却注定看着石头滚落自己被杀,病毒释放。


然而,正如加缪所言,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科尔在1996年短暂地体验了爱情、空气和音乐,他在车里听到音乐流泪的瞬间,构成了他悲剧生命中唯一的意义。

虽然宏观命运无法改变,但影片暗示了微观层面的选择权。科尔选择相信莱利,选择在最后时刻奔向那个注定的结局,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行动,赋予了角色古希腊悲剧英雄般的尊严。

影片结局处,真正的病毒携带者彼得斯博士登上飞机,坐在他身旁的正是来自未来的女科学家琼斯。她握着彼得斯的手,说道:「我是做保险的。」


这一结局不仅是一个剧情反转,更包含着某种政治隐喻:权力的共生。琼斯的出现并非为了阻止病毒。如果阻止了病毒,未来的地下社会以及科学家们的统治地位将不复存在。科学家们的权力基础正是建立在世界毁灭这一事实之上的。

科学家们需要的是「原始病毒样本」,目的是在未来研发解药,以便重返地表。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默认并接受了「几十亿人必须死」这一历史事实作为代价。这种极度冷酷的实用主义伦理,暗示了在极端危机下,权力机构可能会为了「大局」或自身的存续而牺牲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琼斯的握手,是对灾难的默许,也是对未来控制权的确认。

影片通过精神病院的场景,反复追问「理智」的定义。杰弗里·苟伊斯指出,精神病患之所以被关押,是因为他们拒绝接受社会强加的现实。当科尔说出「我想看看大海」或者「这里的空气真好」时,这些最基本的人类渴望在那个病态的社会看来却是疯癫的表现。吉列姆借此批判了现代社会对异见者的病理化处理——当真理显得过于荒谬时,社会选择将其定义为疾病加以隔离。


在2020年代,经历了全球疫情大流行的观众重新审视《十二猴子》,会发现这部电影从一部科幻寓言变成了现实的恐怖镜像。

它的文化意义在新的语境下被赋予了惊人的当代性。科尔被拽到地面时对空气的贪婪呼吸,在疫情后看来令人心碎。大流行让我们重新意识到「呼吸」并非理所当然,空气可能成为致命的媒介。

影片中,未来人类生活在地下,每个人都处于高度的隔离与监控之中。这种生活状态与疫情期间全球性的封锁、社交距离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们通过屏幕交流,就像未来科学家通过巨大的视频装置审问科尔一样,技术成为了连接也是阻隔人与人的屏障。

科尔在空无一人的费城游荡的画面,满足了人们潜意识中对「孤独幸存者」的幻想——在一个没有拥挤人群、没有社会义务的废墟中独自生存,既是一种恐惧,也是一种变态的自由向往。


影片预言了当今社会在面对灾难时的认知模式,特别是阴谋论的盛行。

未来的科学家和1996年的公众都执着于寻找「十二猴子军」,认为必定是一个庞大的、邪恶的组织制造了灾难。这种思维定式反映了人类倾向于将灾难归咎于具体的、戏剧性的恶意,而非随机的自然演变或平庸的疏忽。这与现实中对新冠起源的各种阴谋论如出一辙。

人们难以接受一个平庸的助手彼得斯博士仅仅因为个人的狂热就能毁灭世界,正如人们难以接受微小的病毒变异能让全球停摆。杰弗里·苟伊斯作为「红鲱鱼」的设定,隐喻了现代媒体环境中充斥的虚假信息和误导性叙事。

在这个「后真相」时代,真相往往被噪音淹没,真正的危机如彼得斯博士在公众的视线盲区中悄然发生。

影片中,富人阶层在病毒爆发前夕依然在享受生活,杰弗里依靠父亲的财富躲过了牢狱之灾。而在未来,幸存者中的科学家阶层拥有绝对权力,囚犯则被视为消耗品。


这尖锐地指出了灾难面前的不平等:财富和地位是现代社会的诺亚方舟。

在现实疫情中,这种从医疗资源分配、疫苗获取到隔离条件的阶级差异,被再次血淋淋地证实。科尔作为囚犯志愿者的身份,也让人联想到在危机时刻被推向一线的弱势群体。

《十二猴子》在科幻类型史上占据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它不仅将克里斯·马克的前卫实验转化为大众叙事,更在商业电影的框架内,保留了极高的作者性和哲学深度。

它证明了严谨的时间旅行逻辑可以与狂乱的视觉风格一起存在。它拒绝了廉价的大团圆结局,坚持了逻辑的自洽和悲剧的完整性。


布鲁斯·威利斯饰演的流着口水、困惑不已的科尔,颠覆了90年代好莱坞动作英雄无所不能的形象,展现了人类在命运面前的脆弱。

三十年后,影片关于环境崩溃、病毒威胁、理性自负以及沟通失效的主题,不仅没有过时,反而变得更加紧迫。

特里·吉列姆用《十二猴子》构建了一个关于「失败」的宏大叙事——我们无法改变过去,我们也无法完全控制未来。

但在那个注定的闭环中,对真相的追寻、对爱的渴望以及对这一口新鲜空气的珍惜,构成了人类尊严的全部。

这正是这部黑暗杰作在熵增的宇宙中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点微光。